原创 蓝集明
“鸰”非“鸽”也。
“鸰原”,巜诗·小雅·棠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郑玄笺:“水鸟,而今在原,先其常处,则飞则鸣,求其类也。犹兄弟之于急难。”杜甫巜赠韦左丞丈济》:“鸰原荒宿草,凤沼接亨衢。”“脊令”也写作“鹡鸰”。
《鸰原录》的作者高树
高树(1848—1931)字蔚然,号珠岩。四川泸州人。光绪八年(1882)举人,十五年与弟高楠同中进士。十八年任职兵部郎中,后历任军机章京、兵部司员、御史、锦州知府等职务。
《泸县志》记载,其“为御史时,奏释宪法原委以杜流弊,参劾不法官吏皆举其大者;守锦州,有惠政,锦州故繁富”。
高树擅诗文,工书画。
高树 行书杂文轴
《鸰原录》成书缘起、主旨
光绪癸卯二十(1903)腊月,高树的八弟高楠被奸小陷害下世。高树“于军机班当值日,寂寂独坐方略馆,思城弟(高楠)事,以韵语记之。丙午(1906)秋,回泸书一卷交九弟高楷。后不可觅。后其夜乃见草稿,择可辨认者录存。”
巜鸰原集》诗约百余首,作者78岁时写成,石印。主要内容是高树回忆自家弟兄生活情况。盱南何耀奎作序。何序概述写作情况和主旨:“巜鸰原录》者,乃珠岩山人七十以后搜录旧稿也。观其诗即知其自童、自少、而壮,无一刻不与其季城南先生、竹园先生相切磋,相挚爱,有非常人所能及也……山人天性友善,发为歌泳,至老弥笃。迨城南、竹园两先生先后归道山,迄今二十余载,每当花晨月夕,犹复时兴鸰原之感。亲行搜录旧句,字里行间亦是此老精神矍铄,愈老愈挚。……以年已及耄,惧其稿再佚,乃付之石印。俾子孙得窥其兄弟笃爱如山人者,以为后世法,循孝思之心,亦可以稍慰焉尔矣。”
高树 以“鸰原”名集,正是表现“兄弟友爱”的主旨。
每首诗后有作者自注。注文忠实反映了高家的弟兄关系和高家的一些重要事件。何白季先生在巜泸州地方文献目录提要三十种》对此书有简介,指出“研究泸州民俗,这也是一部很好的资料”。
《鸰原录》地方民俗钩沉
何白李先生在巜泸州地方文献目录提要三十种》一书中说,高树《鸰原录》对于研究泸州民俗,是一部很重要的文献。
笔者以沈云龙主编的《珠巖山人三种 鸰原录》(民国文海出版社印行《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五十一辑》)为依据,钩沉《鸰原录》中涉及的泸州民俗,与文史爱好者分享,就教于大方之家。
一、孪生、梦兆、登塔及排行
据敖册贤《诰封宜人高母王太宜人墓志铭》,高公鸣谦(字学山)元配夫人谭氏卒,留下四子(高义、高智、高毅、高敬),“皆羸而稚”。继室王氏抚育此四子“如己出”。道光丙申(1836),高义病重不起,呼母曰:“儿受抚育恩,不得终事母,愿重来为母子,不然不瞑矣!”殁,年十六。辛亥(1851),三哥高毅二十二岁病,殁时也如高义殁时语,与王氏母约为母子。
逾年,咸丰壬子(1852)十月二十四日夜,高公梦见高义、高毅联袂至,曰“父犹忆否。儿等复来矣!”当夕,高母王氏产双胞胎高楠、高楷。
巜鸰原录》开篇即叙述了双胞兄弟投胎转世的因缘:
数百年来说部传,
三生兄弟旧因缘。
欧刀误割酬今世,
左肘朱殷色宛然。
高树在诗中提到了泸州民间流传数百年的传说,在泸州建报恩塔的南宋州官冯檝系连臂孪生,“欧刀一割”殤一,存一。冯檝臂上的割痕,成为后来母子相认的凭据。高树见八弟高楠左肩肘有三寸多长的血痕胎记,认为这是转世投生的印记。高树竟然疑其两弟是南宋冯檝孪生兄弟转世。此执念在高树心中一直未曾放下。
庚辰年间,高树就两弟孪生一事问母。高母说:“两儿下地,我知双生,必有暗记。寻得八儿左肩肘如是,九儿独无。”高树在心理上将数百年来泸州民间关于报恩塔的传说与高家孪生相关联,思忖楠、楷二弟或许是冯橶兄弟再生。八弟“左肘朱殷血宛然”有胎记可以证明是刀的割痕,但是九弟肩臂为何无痕?高树也觉得十之八九是迷信,但他仍在诗中写下自己的推想,欲质之于后人,并对文献中凡是关于泸州白塔的文字一直很敏感。
甘肃张澍巜蜀典》言:“冯檝侫佛修塔,俗人附会其遇母。”,认为冯檝建塔报母恩牵强附会,不足信。高树回忆自二十二、三岁,曾随贡生葛钟灵登塔,见塔内砖刻,画一媪坐几上,一著纱帽者跪向媪。此“跪母报恩图像”可证塔的确为报恩而建。高树认为张澍未登塔考察,《蜀典》所言是妄断。
(笔者注:泸城白塔寺乃川南佛教胜地。旧俗每年正月初一到十五,此塔全天候开放半月,供民众登塔祈吉祥。善男信女多朝寺、登塔拜佛。今人夏侯正茂《泸中白塔寺六十年变迁》有登塔祈福的民俗记载。1903年后塔旁是泸州中学堂,1912年塔周庙地为泸州中学堂全部购置作校舍。地方文献中有泸中学子登塔的回忆文字。1939年日机轰炸泸城,泸中迁弥陀镇,塔周被炸成废墟,登塔的民俗活动一度中断。曹本玉先生在《邓园的黑梅花》中有四十年代泸人进寺、献香、登塔的记载,“记得白塔每年开放期,是春节过年那几天,所以平时没有什么地方可玩,为宜令人向往支持,便是秀美的忠山邓园”。上世纪六十年代,塔门不知何故一度开启。笔者时在梓橦路小学读五年级,曾登过塔,看到过高树所说的那尊跪母报恩砖刻。)
高树十五岁时曾就义、毅两兄托梦父亲投胎高家一事问母。高母曰:“吾未敢信,恐是汝父思念两兄致此幻梦耳。”高树比较两弟禀赋表现,大哥(高义)极慧,但八弟(高楠)性拙;三哥(高毅)性拙,善画花卉鳞毛;只有九弟性慧似大哥,善画山水却又似三哥。高树一直不明白,如果说两弟是两兄转世,为何八弟高楠殊不似大兄,戆直坦白却似三兄,而不善画;而九弟之性情却反似大兄。
后来,高树看巜汉书·霍光传》:“聚诸儒论,双子生,世人误以先下地者为兄,其实是弟;以后下地者为弟,其实是兄。奏明汉帝,传谕天下更正。”按此,那么先下地的八弟高楠才是三兄高毅转生,应为弟;九弟高楷是大兄高义转生,九弟才是高家他们这一辈的大哥。从家中的实际表现看,九弟高楷的确聪明过人,凡事有主见。八弟对九弟很依赖,有事多请教九弟,“终身畏之”;高树与五兄高棠亦敬畏九弟。按传统伦理,长哥如父,大事情是哥哥说了算,实际上实际上也是全家的主心骨,兄弟四人均推九弟主家政。
在巜鸰原录》还记载了一件大事,可看出九弟高楷在家中的确起长兄作用:
经文弟属要趋时,
己丑春闱两便宜。
家运盛时无别样,
弟兄四个互维持。
高树在此诗后批注:“己丑春闱将入场,九弟自容城县遣快马驰函告曰:‘弟在京候选,闻友人言,近年风气一变,诸兄须留意经策!’我之经文,房师(阅卷考官)批字甚多,皆称赞之词。非有九弟先知中否亦未知。”
高楷在容城派快马往京城提醒高树、高楠抓春闱考试的重点。高树的经文“房师批字甚多,皆称赞之词”。两兄中榜。高楷功不可没,高树说“非有九弟先知,中否亦未可知。”可见四弟兄中,九弟高楷在家中运筹擘画的地位。
民间多把孪生子的排行弄错了。高家也把这双胞胎的排行弄反了。九弟高楷是大兄高义转生,高树晚年对此坚信不疑。
在川南民间,很在意产妇分娩前家人的梦兆。
毛焕煊先生在其巜泥爪录》中有梦兆的记载:“余生之前夕,先祖妣王太安人梦四五人以竿抬一长蛇,红冠鲜润,长约丈余,问将何之。曰抬往衙门去。先祖母以为祥。”毛焕煊一生果然功名赫赫,参加泸州辛亥革命反正,川南军政府成立任教育部长,后来做到山东大法官,并得总统嘉奖。
高母告诉高树,她生两弟前,曾梦行郊外,有种兰者,赠并蒂兰一枝,有一朵花稍蔫。后生两弟,以为梦兆。“九儿补廪,八儿尚未入学,岂花之蔫者与?八儿是白胞衣,九儿是紫胞衣。八儿先下,浴而裹之。紫胞衣后下,皆以为空胞衣。汝三姊曰:此胞衣盎然,岂尚有一弟耶?以手撕破,哇然啼而出,则九儿也。设不遇三姊,则九儿亦冻死矣。”世人认为胞衣不破与胎儿同下,孪生子胎衣颜色不一,是异象吉兆
高母去世七年后,高树与高楠进士及第。高楠入翰林院,为人书楹帖有句:“殿上簪缨黄褐吏,马前鼓角紫衣郎”。高树问楠弟紫衣郎何所指。高楠曰:“《南史》王敬则生,是紫胎衣,其母谓:吾儿当得鸣鼓角。兄未见此典耶?”高树赧然而笑,明白了楹联关联兄弟荣升:两弟兄出生时,衣胞一白,一紫。“紫衣郎”,九弟也。高楠楹联用这典故完全切合高氏兄弟的生世。高楷光绪元年中恩科举人,曾任容城、涞水等县知县。因老母在堂,无愿科场竞争,辞职回泸,热心乡梓教育,参与创办川南师范学堂,任川南经纬学堂第二任监督。
知晓了高家孪生兄弟的身世,回读《鸰原录》,开篇的第二、三两首诗所述之事为何,则显而易见了:
牵衣别母赴黄台,
再世为儿语意哀。
父梦分明是前夜,
两兄携手入房来。
母梦兰簪並蒂香,
词林偏是白衣郎。
归宁不遇王家姊,
两弟同生一弟殤。
二.入塾、诵咒、占课、招魂、酬神
民国《泸县志》卷第四“选举志 宦绩 高楠”:“世居泸城南门,故字城南。咸丰壬子(1852),与弟楷孪生。七岁出就傅,偶戏城堞,颠而堕,垣高寻丈,幸不死。其母惧,延师教授。”
高树在《鸰原录》中详细记载了兄弟入塾,高楠跌堕受救治的全过程。
咸丰戊午(1858)高树九岁,在文庙(即孔庙。原址在今市府路商业步行街)何家塾读书。高楠、高楷两弟才六岁,朝朝从家里陪送七兄高树去上学,一直要送到烈妇井坎(文庙西,近今十八梯)“半月石”才折回:
提筐缓步往书斋,
亲送朝朝共上街,
烈妇井边石如月,
七哥到此两人回。
“烈妇井”的位置,据泸州罗绣龙先生子泸州二中退休教师罗文鹤考证:“十八梯的位置在二太街中段与大营路之间的斜坡上。没修主干道以前,从市府路往忠山方向走,走完市府路进入二太街(只能叫巷)。径直走二三十米,到了范井坎,这里有眼水井,冬暖夏凉。井旁有一青石石碑,一米多高,碑上有几个大字:烈妇尹王氏投井处。碑是清咸丰年间本地官员立的,碑体保存完好,大小字都清晰。说的是尹姓丈夫不仁,打牌输了把妻子赌出去了,妻子得知后,“潜缝内外单衣,怀抱婴儿深夜投井”。井的位置埋在现在市府路步行街上主干道的石梯走完上的人行道上。从水井坎处左转沿二太街走二三十米左右,右弯向大营路方向走上坡路,进入十八梯。”
高楠跌堕城垣“幸不死”之事,发生在七岁入私塾读书后的次年春,准确时间是咸丰庚申年(1860)正月二十四日。起因是放纸鸢:
雉堞峩峩数仞危,
纸鸢丝断俯城窥。
翩然身堕如飞鸟,
路侧谁刊给谏碑。
高树写此诗时,曾想建议地方政府在高楠跌堕处刊一石碑:“高给谏八岁堕城处”以警戒城上小儿,并“资乡人之考据”。这一立碑之念,也许潜意识中与儿时读何家塾有关。楠、楷二弟朝朝送自己至“烈女尹王氏投井处”才折返,印象太深。地方官员立这些碑,其彰显作用意味深长。“高给谏八岁堕城处”碑并未刊立,而泸城百子图真如寺、文庙、烈妇井、半月石、已荡然无存,此是后话。
高树晚年,对八弟高楠跌堕过程,记忆犹新。
高楠堕城下,僵卧泥中。其泥寸许二寸厚,乃人家修屋堆积的泥工用的房泥。高楠口眼俱闭,不喘不呻。有路者见,叹曰:“如此偃卧,何以能活?”手抱扶。围观者曰“此儿已死,动之何为?”行路者不理,扶高楠头倚城墙而坐,以待家主来寻。事毕,扶救者未留名姓而去。
多年以后高树、高楠中进士在京言及此事。高楠回忆:堕城时,头向下,至城半,速以手抓野树枝。枝断仍堕作觔斗转—二次,已冥然不觉,盖未及地己晕死矣。卧泥中不知有人扶坐,不知家僮抱回家置书房榻上卧,不知母由李氏宅奔回泣呼,不知父抱膝诵大悲咒。八九点钟哇然泣数声,亟饮以九弟之童尿和七厘散等药,仍闭目睡。至夜半,又哇然啼泣,父母心乃稍安,知有生活之望。是时,两耳血满,拭去,复满如此多次。
高树记得,弟晕死未甦,父诵大悲咒不绝声。母泣曰:“八儿毫无知觉,无须诵咒也。”父乃占六壬课。占毕,闻之喜曰:“今日凶杀星皆斋,忽有紫微星届临。此儿可活。”仍诵咒不己,果甦醒。
夜间甦醒仍殭卧不语。按民间之说应招魂。高树亲历招魂。
三更后,路少行人。高母左手持一鸡蛋、一炷香,右手携八儿高楠衣一件。家僮提灯笼前行导路。高树与九弟高楷随母后,登城垣上,往跌堕处招八弟魂魄。此是正月廿五夜事。
母问堕处,高树指第几垛眼。母俯窥曰:“如此高城,何可堕下?”便呼曰:“八呀,你魂魄归来哟!你魂魄回来跟着你娘走哟!你魂魄听着娘声音就赶紧回来哟!八呀,你听着娘叫你魂魄回来没有哟?”家僮陈毛,九弟楷与高树应高母的招魂声道:“回来了!”
高母又说道:“八呀,你魂魄随娘下城哟!随娘回家哟!随娘入门哟!回来没有哟哟?”陈毛、树、楷三人则声声答应:“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母又说道:“八呀,你随娘进房哟!”陈毛、高树与九弟则答应:“进房了!”
高楷在诗句的自注中,再现招魂时母子双方的声音应答场景,强调母子的口音是泸州土音,“哟”字的发音,泸人口音如“用”字,去声。“可怜我母沿路叫,我等声声应。路上行人见之,知是堕城招魂,皆轻步低声。寒风悄悄,月暗无光,夜景倍觉凄凉。”母入房后,将衣覆盖八弟身上,鸡蛋置枕边,香向八弟身一绕插案上米盌中。
僮仆、高树、高楷、路人与母亲彼此配合默契。如是者三夜。
高树在《鸰原录》中详细地记录念咒、招㱱,疗以童尿、救治八弟的全过程。招魂,不是专业的端公、道士、药妈主持,未述及事前有人指导。
唸咒、占卜、招魂在川南流传久远,区域也广。在民不聊生的动荡年月,多有游魂野鬼,类似招魂这样的情况,民众司空见惯。笔者生于刚结束几年内战后建立的新中国。记得儿时有事唤母亲,声音大了点,语气急了点,就会遭到母亲不耐烦的呵斥:“喊什么喊?招魄么?”中元节七月十五将至,各户人家要备祭品,烧袱纸,泼水饭济野鬼。“七月半,鬼乱窜”,儿童是万不可外出的,万一失了魂魄,就得招魂,招不回来,麻烦就大了。老一辈人对民间招魂之类的活动非常熟悉。招魄方式林林总总,这一民俗在泸州还有什么表现,还有待发掘整理。
高楠堕城幸不死,父母不再叫儿童出门就学免遭不测,特聘江安白衣秀才杨敬生来家中设馆教孩子。高楠提出入塾前父母安排酬神。高父同意,并请端公跳戏。当时正值李、蓝蜀乱平息后,泸城已经两年无人请唱戏了,街坊邻居、亲朋好友皆来贺喜,酬神的场面很热闹:
半为酬神半压惊,
伶人斟酒劝先生。
红妆花面添新戏,
贺客初闻弦管声。
端公戏,俗称“坛戏”、“大戏”,本是古代巴蜀巫师跳神的形式,后发展到很多地区。由单纯的跳神演变为多种表演,甚至组班装扮旦、末、丑跳舞。高家这次的酬神活动,就有戏剧角色串演,“红装花面”,“伶人斟酒劝先生”。活动很隆重,一半是谢恩佛佑,释放家人心理压力,特别是给孩子压惊;一半是给请来的楊敬生先生接风。
在川南,病癒、升学、乔迁、置业、开店、婚嫁、出狱等喜事,亲友乡邻赴请道贺“放火炮”,主家请戏班子助兴。此风俗尚存,农村犹盛,更多的是艺术性不高的通俗歌舞表演,现在暗中也还有跳神的。
草台班子巡廻演出,也是民俗活动的一个方面。高树也是一个戏迷,而且他也写剧本,有剧本《金銮琐记》传世。
高树 楷书轴
本文原载《泸州文史资料选辑》第四十七辑。文中书画图片录自胡瑶主编《江阳高致——泸州三百年名人翰墨集》,原件藏泸州市博物馆。
《泸州三百年名人翰墨集》
泸州市编博物馆编 胡瑶主编
2024年3月25日于庆悟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