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济南》系列作品
济南景与济南人:
百年前《申报》名记王一之高屋建瓴观察济南(之三)
侯林 侯环
济南,一座享有盛誉的山水名城、文化名城,然在众多描述济南的作品中,真正从审美的立场和角度,对其山水、人文进行分析、把握的却所见不多。许多年里,笔者沉潜于济南文献之中,每坐雨煮茶、窗绿正午,于桑梓之独特美质,辄有相顾、会心之处,不觉将辑成《审美济南》一书,今在《风香历下》将其中篇什与读者诸君共享之。
之三;济南彼时的旅馆与饭店
衣食住行,乃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四大基本课题,不可须臾脱离之。而其中的“住”,换一种说法,就是“家”,其意义不言而喻。
出门在外,旅馆、饭店便成了人们临时的“家”。王一之对济南彼时的旅馆尽管着墨不算太多,然而见识与智慧却委实过人。
1919年,济南的商埠经过十余年的经营,呈现一派繁华气象,而济南老城亦焕发生机。济南开埠,极大地推动了济南经济尤其是商业的发展,使济南由传统城市进入现代城市行列,成为国内闻名的都会城市。成书于1914年的《济南指南》曾这样谈到济南开埠的情景和意义:
“津浦、胶济铁路参错,汽动鸣雷,挥汗成雨,灯辉不夜,道洒无尘,是以五方杂处,万货云集。经营伊始,发达如此,将来状况,其恢廓更当何如耶!夫闭关自守,已为迂谈;利权外移,实足寒心。惟因势而利导之,相其机而维持之。”
书影:《济南指南》
还是王一之在赴济的火车上,他便巧遇了山东籍的孫君書琳,此人为济南道署之主任秘書。先前,王一之曾在北京国民大學任中國文學講席,而孫君则於數年前在该大學本科畢業,两人盖有师生之谊。火车上,孫君向他介绍济南并推荐旅馆说:
濟南之繁兴,雖速弗逮北京、天津,然旅寓等處所所佔地積,實视上述諸名城爲宽大也。因舉所知之諸客寓,囑予擇一而往。予即如孫君意而行。
王一之到得济南,下榻旅馆,果不其然。他说:
濟南無歐美人士所設之完全西式旅館,其爲本地華商所設立者,惟少數之優等官房,尚堪駐足。窗紗低護,電炬通明,開間之寛大,爲各大城市之旅寓所弗能逮。
这是写实。在济南商埠,即以津浦铁路宾馆为例。孙中山于1912年下榻于此。此宾馆还曾在民国时代(1922年和1924年)接待过胡适、泰戈尔、徐志摩等众多中外文化名流, 1922年10月,胡适来济南参加第八届全国教育联合会时在这里入住。这家宾馆给他留下极好的印象。他在日记中写到:“这家宾馆,开张不久,建筑还好,陈设也很好,在北京只有少数可比得上它。”
济南商埠之津浦铁路宾馆
而在济南的旅社中,又是什么深深地打动了王一之先生呢?不是高贵的陈设与华丽的做派,而是以中国优秀传统诗词做成的镜架装饰。他说:
甫抵逆旅,即於壁間小鏡架中,覩雅漁氏手寫近作两首。一爲大連近作詩云:“故國幽居有所思,江天仍是海天時。五洲何處論知已,雲白風清日上遲。”其又一鏡架,則書瀋陽雜詩一絶,其署欸前年月,則皆壬子歲之清和首夏也。詩曰:“紅袖香銷午夢酣,酒尊破凍憶江南。太平歌舞潭忘却,滿目兵戈總不堪。”
诗词且为手写,并有书法之美相映生辉。可谓:云白风情,海天茫茫,感时忧世,意境高远。
若问,王氏何以对此诗歌装饰如此有兴致呢?
答案是:他是一位真正的审美家。
这也是他走遍世界的阔大眼界使然。
民国,济南城内大街
他说:
詩之爲物,最足怡性陶情,欧美各國,上自名區名墅,下至寻常家居旅寓,莫不以極雋妙之詩句,爲户牖间點缀,其優美悅人處不減名手所作畫幀也。
由此,他批评国内某些“耳食欧化者流”、只知沉溺“东西洋畫片”的人们道:
我國近數年来,耳食欧化者流,大抵裂冠毁冕,敝屣中國一切固有之文明,舍少數上流社會之家庭,尚知於詩書畫各端,略具鑒識力外,其通都大邑,自號極端西式之第一流大旅館,大抵以最低廉最無意味之东西洋畫片,數纸拉雜充數,外装鏡框,徒見其不伦不類,令人望之生厌而已。
想不到这些诗词装饰,给了王一之巨大的审美愉悦,他说:
津浦車中,勞顿終日,麈沙蒼莽,炎威逼人,忽進此室而覩此詩,每不覺荡條煩襟而凉沁肺腑也!
书影:《济南观察谈》之二《抵濟南後最初所得之感想》
对于济南旅馆的缺陷与不足,王氏亦予以毫不客气的批评,首先是卫生与服务意识:
不意甫經登榻,而帳中之蚊聲薨薨然,同時兢作。一阖眼間,臂指悉受奇創,其困况實非言語之所能盡。起而開燈,視之蚊蟲均自帳幅上下口隙縫中入,蓋是棧所備者爲半鋪之西式鐵床,上悬套帳,帳門係向左右两方抽開,其下四垂,不能紧塞垫褥之下,直迨天明,未克安枕,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首先是卫生观念差,灭蚊措施不得法,其次,是旅店主人赶时髦,蚊帐错用了“西式套帐”。他说:
揆諸此辈逆旅主人心理,必謂用此蚊帳方得謂之模仿西式,方得謂爲有改革之精神,而不知此等套帳在彼欧美不知屬於何世纪何年代之流行品?記者旅美時,屡向各地旅行而絶不覩此等不新不舊之西式套帳,而在中國内地各城竟屡見之。
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假斯文,假时髦,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由此,王氏的话题又回到彼时人们热议的改革上来,他说:
今之侈言改革者動曰:若相仍而不改,永無革新之時。此說固甚有理但不察個中利害而仓促言改革,猶此旅館之用套帳,徒令人無病呻吟耳。……此可見改革之圖非窮源竟委不可。雖至微如飲食起居亦萬不容掉以輕心也。世界諸文明國被派往國外留學或調查者,大抵均能熟諳本國情形默察他邦情势,而絶不爲虚榮之一念所左右,故不必爲“新”字所迷误,而常能自遂其革新之宏愿云。
书影:《濟南觀察談》(三)《飲食起居之改革與统一观》
谈到济南的餐馆,王一之最为叹服的是大明湖上的饮食。他说:
口之享受則爲大明湖畔之山東菜館,其尤著者爲雅园,园後臨湖門径,甚迂曲,陳设殊幽雅,观其“周詩大雅庾信小園”之集合式妙联,己可知此中不乏名士之駐足矣。山東各館汤菜均混濁,惟此館獨清腴鲜美,其所擅者爲汤菜及甜菜,予尤嗜其所製魚汤一盂,叹爲大明湖畔特有之風味云。
民国,大明湖晏公台齐鲁大学师生之雅聚
由此可知,餐饮与环境、与文化的结合,乃是古今餐饮业的一篇大文章。大明湖等济南名胜之地于此乃有天然与人文之优势在焉。
王一之还写到济南旅馆的服务人员素质堪忧:
記者涉歷滬宁常鎭蘇杭武漢京津諸埠,凡大旅館之茶房,莫不能識字辨姓名,其司帳諸员通常潦草字必甚純熟,而濟南旅館茶房不識字,司帳員亦下筆甚艱……
服务人员文化素质,尤其受教育程度之欠缺,那时便是一个引人注目的普遍现象了。然而,济南的旅馆客栈也还有其他的长处:
若客棧中一類人,其狡譎必视尋常人爲尤甚,行遍全世界莫不如是,而以我中國之爲害者爲尤酷,但在濟南,行李上下點件,算有定價,茶房小賬交櫃收存,可無爭執之苦。旅館中人雖不免有狡黠者,视其辦法之直捷爽快,亦足審知其尙質之面相也。
济南人的“实诚”与“实在”,于此亦可见一斑。
(未完待续)